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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搅拌”、策展、“入编”:一个网络媒体的激进UGC实践_安博体育入口|安博电竞最新版|安博体育在线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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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搅拌”、策展、“入编”:一个网络媒体的激进UGC实践

[发布时间:2024-12-11 01:52:43] 来源:安博体育入口 阅读:1 次

  专业生产与UGC之间的边界早已模糊,新闻媒体对UGC的采纳从碎片化、偶发式走向制度化。在混杂的新新闻生态中,对不一样的新闻机构和实践者而言,UGC具有不一样的文化意义,也会激发出不同的实践。本研究以一家民营新闻信息网站——“锐网”——为研究对象,通过参与式观察和深度访谈等方法,运用策展概念考察制度框架和政经环境如何形塑其UGC策略,又带来什么后果。研究之后发现,网站编辑一方面抛出话题“引战”,“搅拌”UGC使其不断外溢,为编辑室产能不足纾困;另一方面,他们致力于“调停”用户的情感和意识形态倾向,确保报道与用户言论合规。更进一步,通过让渡部分编辑权力让用户“入编”,使得内生于网站的UGC变得可预期、便于培育。这套激进的实践构成了由用户驱动新闻生产的新常规,也塑造了一个凝聚用户与特定意识形态倾向的话语特区。

  (20)21年美军撤离喀布尔的时候,我当时在社区里挖了一个读者,他就住在阿富汗。他提供给我的新闻细节还有观点,跟主流媒体的完全不一样。BBC报道美军在喀布尔节节败退的时候,这个读者告诉我“老美稳得很”……发出来后好多读者说我们“大翻车”,但我和同事都不这么想,反而觉得这篇很有意义,一看就和BBC那种外媒的不一样。

  我们的真实的情况呢,跟单纯的网站还是不一样,主要是用户谈论的话题跟另外的地方稍微有点不一样,就比较偏向于……有点像“键政”。(读者)对于一些社会议题,或者一些政治上的东西感兴趣。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一味地去删评,一个社区基本上就等同于走到尽头了。

  这两段讲述出自中国大陆一家民营新闻信息网站——“锐网”(这是本文作者为研究对象起的化名)——的两位编辑之口。前一位(B3)供职于时事评论部(简称“时评部”),后一位(C2)则是时政社区的运营编辑。尽管分属不同部门,他们都自认所在机构属于“体制外”,其工作也常常交织在一起。运营编辑鼓励用户发言,维系在线社区的活力,亦要把控用户发言的意识形态倾向;新闻编辑则将用户视为生产资源,不仅主动进入社区“挖”作者,邀其讲述个人经历,还将其观点呈现作为抗衡外媒意识形态的工具。

  无论是在新闻生产流程,还是在新闻产品当中,“用户生产内容”(UGC)都早已不是新鲜事物。专业媒体的新闻生产已在相当程度上依赖UGC完成(张伟伟,2019)。譬如,倘若专业记者难以及时到达突发事件的现场,便会依赖公众拍摄的现场画面(Allan,2013),或是新闻记者挖掘用户发布在评论区中的内容,将之视为信息源自或背景(Williams et al.,2011;Zheng & Hao,2008)。不过,专业媒体在报道时“取材于众”,往往面对的是重大突发事件或危机时刻,解决方法不外乎零星地摘取UGC,缝缝补补进新闻报道。UGC与其说是进入,不如说是“渗入”新闻生产。

  与专业媒体自上而下的把关相比,锐网围绕UGC的实践远远超越了碎片式的整合,而是创造性地与用户协作,乃至让渡部分编辑权力。具体来说,UGC并非身处网站的门墙之外,而是来自网站内部;对UGC的调用既不是临时性的,也不是碎片化的,而是高度日常化,整合乃至制度化到网站的组织架构、部门关系和内容生产流程之中。在此过程中,新闻工作者不是将UGC视为原材料加以拣选,而是将其作为“原装产品”展销;经由一套编辑与用户协作的策展(curation)机制,锐网用户也得以登堂入室,从评论区和社区脱颖而出,最终“入编”。

  这里所谓的“入编”,不是指用户取代编辑,而是在观点提供者、故事描述者和事实守护者等临时性角色之外,用户作为原创作者与内容策展人参与网站的内容生产,日常化、深度地参与新闻产制。这套实践既与网站维系用户和扩大流量的考量有关,彰显出网站在新闻信息生产中的基本张力,同时折射出锐网在新新闻生态中的独特位置。

  本研究从“策展”视角出发,聚焦“锐网”这一民营新闻信息网站的新闻实践。透过对锐网的案例分析,我们一方面能够看到,新闻机构的属性、组织架构、权力关系怎么样影响不同主体——新闻工作者和用户——的互动,进而影响数字新闻信息生产的过程和结果;另一方面,则可以在理论层面考察媒体机构的经济、意识形态等多重因素如何形塑用户角色和用户生成的内容,进而构建出一个具有公共潜能的“话语特区”。

  UGC在新闻场域的崛起,既以用户的崛起为前提,也与互联网的发展和新闻业的转型紧密关联。在新闻消费和新闻生产的各个阶段,用户产出的内容不完全一样,媒体机构将其整合进新闻报道的方式也不相同(Peters & Witschge,2015),其间牵涉的参与机制和机会也并不均衡。

  就消费环节而言,与博客、社区、等其他UGC平台相比,新闻媒体提供的互动条件十分有限。在线评论区通常是新闻媒体为读者创造的表达空间,在其中,用户对新闻报道做出评价,给出反馈,分享自己的观点和经历(杨国斌,王维,2023)。在这个有限的空间内,公众更多被视为受众,而非内容创作者,媒体更倾向于与之划清界限(Domingo,2008)。用户评论还会带来额外的风险,损害专业报道的品质与媒体机构的声誉。因此,新闻机构不得不管理评论区,删除低质量评论,或者严格审查“不规范”言论(Sanseverino & Carpes,2021)。用户通常固守新闻消费者的角色,不会定期产出内容(Hujanen & Pietikainen,2004)。甚至只有在置身重大突发事件的情况下,才会有所产出(Karlsson et al.,2015)。相应地,媒体也将UGC定义为“反馈”,记者和编辑从受众材料中挑选有价值的观点“讲故事”,将其处理为新闻的“边角料”,而非硬新闻的消息来源(Harrison,2010)。

  在生产端,公民新闻(Deuze,2001)、参与式新闻(Bowman & Willis,2003)、分布式新闻(Gillmor,2005)和草根新闻(Gillmor,2004),乃至更一般意义上的用户新闻(刘鹏,2019)等以普通用户为主体的新闻实践日渐成熟。新闻从业者和专业机构也开始正视公众的生产能动性。从“9·11”事件、东南亚海啸,到伦敦爆炸案,在自然灾难等重大突发事件中,由普通公众(或用户)生产的内容在各类媒体渠道上大规模流通、扩散、再生产,形塑着事件的面貌(Allan,2007;Nielsen,2012)。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用户生产内容并非互联网时代的产物。有研究者将其历史追溯到“肯尼迪遇刺”事件,事件中由围观路人使用家用摄像机拍下的遇刺画面,无疑构成了UGC的先声(Wardle et al.,2014),也预示了数十年后日益频繁和日常化的“公民见证”行动(Allan,2013)。

  为了因应这些变化,英国广播公司(BBC)等新闻机构先后开辟了专门处理UGC的部门和岗位。但用户角色以及参与形式的变化,让UGC无需假手于人,而可以绕过记者和专业机构投入新闻报道,影响事件走向。更重要的是,用户的新闻参与并不局限于重大突发事件,也不再是偶发的、碎片化的行为。譬如,在Facebook和Twitter等社交平台,用户参与新闻的本质体现在日复一日的“社交”与“分享”两个方面(Bruns,2018)。在更一般的意义上,“新闻分享行为是一种介于新闻创造和新闻接收之间的新现象”(Trilling et al.,2017:2),“分享正在成为人类体验新闻方式的核心”(Hermida et al.,2012:821)。

  由用户驱动的新闻分享有利于专业内容的扩散,让数字平台从持续增长的流量中获得更大的商业利益(Bruns,2018)。但是,分享带来的信息超载和鱼龙混杂催生了越来越强烈的对信息做验证、选择和呈现的需求(王敏,2021)。UGC和新闻分享构成用户“策展”新闻的第一步(Bruns,2018)。用户不满足于将新闻报道原封不动地分享给他人(Newman,2016;Bruns,2018),而是会自发地筛选、展示高质量评论,搜索、混合与重构新闻内容(Bruns,2018)。他们积极主动地构造自身的信息消费环境,提升他人的消费体验(Davis,2017),并进一步将新的事实信息、价值判断和个人情感代入分享过程。新闻的意义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不断丰富、变形(刘鹏,2019),新闻报道的价值和意义经由公众的集体参与而被不断改写、重塑(Bruns,2011;Ferrer-Conill & Tandoc Jr.,2018)。

  在参与组织、策划新闻专题的过程中,用户展示出不亚于专业新闻工作者的“策展”能力。譬如,“东方之星”长江沉船事故发生后,公众面对突发新闻事件,积极投入与澎湃新闻等机构的“协作式新闻策展”,围绕新闻机构设置的核心议题补足信息碎片,从而推动新闻进程(陆晔,周睿鸣,2016)。在新冠疫情中,个体的媒介使用和恐慌感都驱动着他们策展与疫情相关的新闻内容(解庆锋,2022)。从孤立地看待用户“个人策展”,到讨论用户与媒体临时的“协作策展”,绝大多数媒体仍然用预先构建的新闻议程将用户碎片化的“认知盈余”聚合起来。此前的研究将这类实践看作技术赋权的结果(胡泳,张月朦,2016),用户自然也被赋予平等的网络主体身份(胡泳,刘纯懿,2023)。实际上,新闻媒体既定的生产标准和新闻工作者固有的价值观强力约束、塑造着用户的参与过程。用户被安置在新闻生产的边缘,角色被动,参与信息生产、组织和传播的机会仍然有限。

  一些相对新颖的做法是新闻记者在对UGC把关的前提下,将自身扮演的多个角色部分地让渡给用户(魏正聪,2012)。“用户策展人”突破了新闻生产者和消费的人的角分,使得此前完全由新闻记者垄断的社会职能——事实守护者、历史记录者、新闻“策展人”等——逐渐向公众开放。一些市场化媒体基于处理UGC的传统规则,适当扩大了用户的权力空间。譬如,澎湃新闻运用合作、隔离与让渡等方式应对UGC(黄春燕,尹连根,2022)。其中,所谓“让渡”是指赋予用户“准新闻角色”——故事描述人和事实守护者。用户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新闻故事或提供阐释,逐渐从新闻生产的边缘向中心移动(Bruns,2018)。

  用户所感知到的技术赋权和身份赋权,一方面为UGC的生产、传播和扩散提供了诸多技术便利,另一方面正当化了新闻机构利用UGC过程中的各种诉求。《南方都市报》曾经的“报网互动栏目”是市场化报纸常规化吸纳UGC的典型案例,当纸媒因制度困境无法介入公共利益冲突事件时,转而利用UGC向公众提供信息和观点(张伟伟,2019)。这是在技术、身份之外,新闻媒体对用户的“话语赋权”。透过南都、澎湃新闻等案例不难发现,主流媒体对UGC的解决方法从拒斥、碎片化整合到协作式策展,同时把技术、身份、话语等新闻职业要素的加工权限部分、临时、限定性地让渡给用户,重心仍在辅助职业新闻生产。一些市场化媒体重视吸纳冲突事件中和公共利益相关的用户观点,但是受限于媒体内部与外部的种种制约,用户获得的是原有新闻框架下的“形式权力”。

  与主流媒体不同,本文研究对象锐网是一家民营新闻信息网站。一方面,民营身份促使其在商业层面采取更加激进的策略——让权于用户,即用户在技术、身份、话语、筛选、审查、改写等一系列生产实践中拥有更大的权力。锐网进一步模糊了专业与非专业实践的差别,对UGC抱持更平等的姿态、更具商业性的挪用和更日常的合作,从而激发用户的生产能力,弥补自身在原创内容和观点生产上的不足。另一方面,无论是用户还是UGC,都带有“野性难驯”的色彩(李红涛,杨蕊馨,2024)。这种倾向与时政报道、非官方属性及其结构性边缘位置叠加在一起,给社区维护和常规的内容生产带来日常挑战。因此,编辑在“引战”、“搅拌”之外,还需要“调停”。这套实践既生产出特定形态的UGC,也培育出特定面貌的用户。

  本文从“策展”视角出发,聚焦锐网处理UGC的机制与实践,考察新闻编辑与用户互动的过程、策略及后果。具体而言,本文将探讨的研究问题如下:

  锐网的雏形是一家聚焦中国经济发展模式和国际关系战略的智库。2012年,智库上线并开始发布理论性文章。随着网络技术迭代和自身定位的变化,自上线后两年,锐网逐步转型为一家整合时政资讯、提供时政评论的新闻信息网站。与更早(2009年前后)创建的,同样以爱国话语、经济发展等为主要议题的一众网站相比,锐网是唯一一家获得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资质的网站。相应地,锐网也搭建起国际与国内新闻的采编条线年中央网信办重新修订了《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管理规定》,锐网的业务资质被划归至“第二类”,只能“严格按照相关规定转载时政新闻”,不能“采访”和“首发”。新闻服务的监管环境和监管力度发生了变化,原本处于“灰色地带”的采编权中的“采访权”被明令禁止,意味着与主流媒体及其下属的商业性子媒相比,锐网在获取一手信息,争取新闻时效、流量和树立新闻权威等方面都受到限制。

  在管理收紧、资质受限、用户崛起和网络媒体竞争加剧的趋势下,为了摆脱结构性的边缘位置,锐网向内“卷”,创造性地与用户协作。网站多次调整内部组织架构和业务重心,拓展新闻报道下“用户评论”的言论空间,为用户设置了一个嵌套在网站内部的,与新闻、评论版块平行的“在线社区”。网站下设三个核心版块,包括时政新闻、时事评论和在线社区,分别整合、编译新闻报道,发表原创评论,集纳、审核和发布用户生成的内容。目前,锐网建立起了以互联网主页为核心,包括手机客户端、微博、微信公众号、抖音、哔哩哔哩等社交媒体在内的传播矩阵。根据对外公布的数据,其网页和客户端(即“网站内”)拥有逾百万用户,其他平台粉丝合计逾千万。

  锐网具有受限制的新闻信息生产资质、非国有资本属性、商业性定位、扁平的组织结构和超越很多新闻性机构的公共影响力,这些因素使得锐网在中国的新闻场域中占据独特的位置。网站在日常新闻报道中呈现出的特定意识形态倾向、用户对意识形态的再生产,以及网站处理用户内容的策略,构成了一个具有典型性和独特性的研究案例。这一案例帮助研究者探索非主流新闻机构处理用户内容的策略,以及这套“激进”策略对用户内容生产、网站的内容生产以及塑造一个独特的话语空间有何意义。

  从2022年10月到2023年6月,笔者进入锐网“时评部”,开展了为期9个月的参与式观察。研究者以实习生身份参与部门日常工作,与部门的十多位编辑一样朝九晚六,但不参与周六周日轮值。工作内容包括策划选题、采访、整理录音、校稿、录稿等。在实习期间,研究者共参与完成稿件50余篇,稿件类型以深度时事评论为主,内容覆盖中美、中日、中欧关系等国际时政热点。整体来看,研究者参与整理录音等后期辅助工作居多,个人主导完成选题的情况相对较少。此外,研究者还参加每周一次的选题会,记录新闻编辑的做法与言论,跟踪日常工作中与新闻评论政策相关的文件、讨论等。

  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研究者于2022年10月和2023年5~6月开展了两轮深度访谈,与不同部门的16位编辑进行了面对面的交流。所有编辑都在知情同意的原则下接受了访谈。如表1所示,其中3位供职于时政新闻部,8位供职于时事评论部,其余6位为社区运营编辑。访谈参与者的年龄普遍在30岁上下,工作年限从半年到10年不等。访谈时长介于30分钟至1.5小时之间,平均时长为57分钟。访谈围绕两方面展开,一是编辑对UGC的看法和处理方式,二是不同部门之间编辑的日常合作与协调。

  此外,研究者追踪了访谈参与者提到的一些重点案例和热门话题的讨论帖文。由于不同的话题对应多篇时评、新闻消息和社区帖文,研究者并没有穷尽话题下的所有文本,而以UGC在社区和新闻版块之间的流动为线索,着重分析了访谈参与者主导的报道以及受到推荐的用户评论。笔者同时以普通用户身份,日常浏览网站的新闻、评论和社区帖文,与以上主题相关的内容也作为辅助材料被纳入分析。在接下来的分析中,我们将分述编辑如何“引战”、“调停”和“搅拌”评论,又如何“策展”UGC并吸纳用户“入编”,进而考察这套实践带来的结果和影响。

  锐网的新闻编辑除了偶尔“打电话”求证事实这类简单的“远程报道”(周子杰,2022)外,坐在工位上“等消息”是工作常态。而用户评论从形式上弥补了网站原创内容的匮乏,影响编辑对选题的判断,能够提升公共讨论的质量。因此,锐网与UGC互动的方式既与主流媒体存在差异,也不同于作坊式的自媒体。除了几乎不设置“评论精选”,评论区所占篇幅与新闻的正文基本相当。新闻编辑不只是坐等UGC送上门来,还带有明确目的地引导用户发言,进而从中挑选优质内容发布。编辑们乐于以“引战”、“调停”等策略引导用户,以“搅拌”策略培育用户。以上三种做法将编辑自上而下的控制隐匿至后台,一方面让新闻编辑主动介入社区时不显得突兀,另一方面确保UGC被约束在编辑可控的合规范围内,最小化UGC可能引发的风险。

  “引战”是一个网络流行词,多指粉丝出于某种目的在社交平台“挑拨离间”,让各路网友产生言论冲突。锐网编辑将“引战”作为一种调控评论区的策略,带入与用户互动的过程。“引战”首先需要寻找恰当的时机,编辑B2长期跟踪“巴以冲突”的进展,彼时巴以之间的小范围交锋还未广泛见诸国内媒体。当她报送这个选题时,值班编辑委婉地表示,在中美持续对峙的胶着阶段,“美国经济要完蛋了”更受读者欢迎。“引战”还需要一点大胆的试探,比如某些编辑有时会“煽风点火一下,让大家争论起来”(B2)。

  能够“引战”效果的是争议性较大的话题。新闻编辑需要把控的是话题的投放量、投放频率和用户评论的倾向,然后等待UGC发酵。在一个男性用户占压倒性地位的网站里,婚恋、彩礼就是合适的“引战”话题:

  前几天我们收到了一篇用户投稿,主题是县城女教师婚配难题。按照我的看法这篇百分之百是要拒的。作者用“下嫁”这种伪命题掩盖了城乡矛盾、男女差异、性别歧视……我根本不想发。但是那天其他编辑认为这个话题能“引战”,我也认同这一点。(B5)

  于是,她将这篇投稿发布在时评版面。稿件获得了近200条评论,其中两条热评被运营编辑打捞,推荐为社区的新帖。新帖也吸引了相当多的跟评,但当中充斥着男性用户对女教师乃至广大女性的口诛笔伐,实在是“没眼看”(B5)。经过用户几个回合的讨论,婚恋、彩礼这类话题自然而然地指向全社会对性别不平等、财产分配不均等深层结构性问题的焦虑,很容易把评论区带向“失控”。有时候,一些社会民生话题经过用户上纲上线和无限拔高,也趋于泛政治化。用户的负面情绪一旦被激发,一方面“极端言论越过安全线,评论区得关停好几天”(C2),另一方面,社区中的女性读者也可能进一步流失,“她们被男性的声音淹没,不断遭受排挤。这样下去网站就更不会有女性读者了”(C1)。因此,运营编辑的另一重任务是监控用户言论和“调停”评论区。

  “调停”通常发生在用户不可见的新闻后台,涉及编辑对新闻话语的调整和对用户评论的干预。B3说自己在做稿子的时候已经习惯了揣摩用户心理,例如一些敏感词,即便受访者讲出来,也不会呈现到版面上。当评论“一边倒”时,运营编辑会主动寻找一些反面意见,以新帖的形式发布到社区首页,或者是将维护女性权益的观点推到版面前排,置顶几个小时。如果普通用户的观点还不足以扭转失衡的话语态势,运营编辑会再次投放社区大V或自媒体的公众号文章,以平衡极端言论。一旦评论区彻底撕裂,运营编辑需要调用更隐蔽、积极的“调停”手段。比如先折叠评论,而后将评论从热评上撤下来,更极端的处理方式是将评论内容“仅作者可见”或删除。这些做法能不同程度地降低极端言论的可见度。

  “引战”和“调停”作为控制UGC的两种特殊方式,既不是将UGC作为素材整合进报道,也不意味着新闻编辑和UGC创作者之间共享一套编辑共识,因而不能被视为编辑与用户间的“合作”。从编辑的视角出发,专业生产与用户生产之间始终存在着无法被调停的价值冲突,编辑室内部对“引战”策略的态度和使用频率也不同。一些编辑认为,“引战”是对UGC的积极调用,新闻编辑室只需要相对公平地呈现用户关注的议题即可。这样的稿件流量通常比较大,编辑可以沿着用户的讨论挖掘出新的选题。另一部分编辑认为,普通用户提供了大量非专业的观点,这些观点不加控制地进入编辑部,可能导致新闻编辑进行专业判断的权力被“篡夺”,长此以往编辑就习惯于向流量或某些价值观妥协。

  相较于前两种做法,“搅拌”要求编辑以平等的姿态与用户互动,甚至伪装成用户“泡”在评论区里。“有段时间领导很强调编辑跟读者‘搅拌’,一来是跟读者互动,再来就是搅和一下舆论。还设置了及格线条评论是要扣钱的”(B3)。新闻编辑B3提到的评论区量化考核,在执行初期“奖惩分明”,评论达到200、300、500条以上对应着不同的现金奖励。“挣工分”政策大约严格执行了半年就不了了之,但不少编辑延续了与用户“搅拌”的习惯,主要为了监控自己稿件下的言论,充当“水军”,或者从用户的讨论里找新话题。

  “搅拌”的前提是浏览评论,掌握评论的倾向。时评部门的几位编辑喜欢“读评论”,读得多了自然对用户的调性更有把握。当天的稿件会在早上9点前全部上版,用户跟评的第一个高峰出现在10点到11点之间。其间,办公室会因一些特殊、极端的评论变得活跃。有时候几位编辑聚集到某个同事身边,盯着热评版块“指指点点”:“你们看这个评论,讲得很好吧,我推一下。”“我必须去后台把这条‘Kill掉’,不然评论区真的没法看。”用户评论一旦变多,观点就很容易分化。新闻编辑B6写的一篇和“彩礼”有关的文章下,男性读者发出的“恶评”让她觉得不堪入目,举报给删评组,由删评组的同事折叠、删除、禁言或者封号。举报和删评能解编辑一时之气,但是很难推动网站氛围正向循环,反而会造成另一种尴尬局面:跟评和恶评一起变少。

  和恶评一样需要特殊关照的,还有“敏感”评论。敏感评论不一定会给编辑或作者造成伤害,却可能给整篇稿件,甚至是给网站的运营带来更大的风险。这类评论往往一览无遗地暴露出用户的意识形态倾向以及对现实问题的极端认知,越过锐网言论安全的红线,踏入“线这样解释:“我们是一个带有中国色彩的媒体,尺度怎么讲呢?太左的现在不容易被社会大众接受,太右的不被网站读者接受。”

  所谓“左”和“右”其实是比较模糊的评判标准,无法真正地指导编辑处理UGC,只能供编辑勾勒用户形象、预判用户态度。实际上,在时政新闻话题中“敏感”的定义是流动的。用户评论是否负面、敏感,又处在意识形态光谱的什么位置,需要对标当下主流的意识形态、具体的语言环境和管理部门的政策要求。总体来看,“中间偏左”是锐网新闻编辑默认的相对安全区间。因此,编辑更看重引导用户评论尽量落在这个区间内,“这要讲究技巧”(B5)。

  B5所说的技巧之一就是“搅拌”,即通过编辑隐身参与互动的方式引导用户在安全合规的言论空间发表观点。为此,新闻编辑首先要注册三五个“小号”,其次需要时不时地盯一盯评论区,把安全的优质评论推上去,把恶评拉下来,再与那些充满了话题点的评论“激情对线)。编辑下场“搅拌”不是为了大水漫灌评论区,而是挑起话题,做吸引用户的“靶子”。因此,编辑通常延展用户评论中的某个观点,用讲述个体经历的方式丰富讨论。有时,他们也会发表一些与评论区整体意见对立的观点。

  提出对立意见、提问或者反问,通常能勾起用户间反复地辩论。编辑认为评论区讨论激烈才“好看”(B3)。B3有时会扮作普通用户虚心求教,在与其他人一来一回的对话中搞清楚细节,或者找到新的报道视角。一些带有情绪发泄的真实感受偶尔也被删评组“放”出来,“真实的经验具有参考价值,我们做稿件的时候用得上”(B3)。可见,编辑搅拌的程度越深,用户产出越多,网站宽待UGC,对编辑的个人业绩和网站整体的产出都有正向作用。

  锐网的评论区和在线社区构成了普通用户的双重表达空间。UGC在不同空间所处的位置以及发挥的作用不同,新闻编辑和运营编辑对应的处理方式因此不同。UGC在网站中的流动是复杂的、多向的,大致遵循三条轨迹:新闻跟评成为社区新帖、社区跟评“上首页”,社区热帖进入新闻版面。一方面,UGC的流动受网站的编辑主导,新闻编辑发布报道并与用户“搅拌”,使评论的数量和深度增加;运营编辑发掘并“策展”其中高质量的UGC。两者接力使UGC“溢出”原有的空间,或进入社区成为引发公共讨论的“靶子”,补给社区内容;或作为原装产品被“展销”在新闻版块,为产能不足的新闻编辑纾困。另一方面,用户身份的转变和用户掌握一定程度的编辑权使其可以筛选、改写、分发UGC。

  UGC的第一重流动是用户评论流向社区这个新的话语空间,这有赖于网站设置的一套用户参与机制。锐网的评论字数上限是2000字,与多数社交媒体平台的140字限制构成了鲜明对比。编辑们普遍认为,宽松的字数空间给予用户完整自我表达的机会,更有可能产生“干货”。新闻编辑将点赞量高、回复率高和篇幅较长的跟帖评论推荐给社区的运营编辑,运营编辑有选择地策展其中一部分评论。用户评论由此摆脱了新闻的“附属”地位。

  比篇幅更重要的是UGC和新闻专题的适配性。除了对婚恋、彩礼、战争等议题争执不下,用户对人口变迁与基层治理相关报道的态度分化也很明显。人口话题具有周期性,需要编辑紧盯人口数据和政策变化,从重复、“无解”的人口难题中找到新的报道角度。这时候,用户在基层的经历和体验就成为编辑组稿时可以深挖的“富矿”。

  有一次做“乡治”这个话题,大家都讨论农村什么的,评论区的农村读者贡献了真正来自“基层”的建议,和专家的观点大不相同。我当时让这个话题发酵了一会,后来又根据读者的讨论做了一篇立场相左的(报道)……因为评论区骂得太厉害(B3)。

  但是,运营编辑也承认,“真正有干货的是比较小的一部分”(C5)。如何从有限的优质内容中筛选出符合“策展”标准的评论?出于对流量的考虑,C4认为“值得推荐的评论必须是‘真’的,讲述的是真实的故事、真实的案例分享,或者亲身经历的一些东西”。相比“观点”,“亲身经历”被认为更有价值、更受欢迎,不仅更能得到编辑的青睐,也能赢得其他用户点赞与回应。其中经历翔实、分析中肯、结构完整的长评“最能引发读者共情”(C5),因此进入“传送门”——被推荐为新帖或者“上首页”——的概率最大。除了个人经历,C5认为“还有一种好评论就是有论据的观点,纵然有可能是错的,不符合专家说法,但用户确实有理有据地表达出来了……我们允许用户有异议”。将用户的异议“放出来”意味着创造出不同观点间交锋的可能性,而观点“对垒”会将网站流量不断推高,这个过程有机会生成更多原创内容,从而向外“溢出”。

  出于对网站评价的考虑,有些个人观点备受编辑“嫌弃”,被称为“暴论”。“暴论”泛指观点极端、立场鲜明的“涉政”言论,以站在当前国家利益视角辩论政经事件、历史问题,谴责别国的观点居多。个人政见往往与网站的报道方向颇为契合,但是在编辑看来,“暴论只能引发暴论,没有办法唤起其他读者类似的经历”(C5)。因此,运营编辑遇到“暴论”多会冷眼“旁观”,或者一删了之。当然,在编辑眼中,用户评论并非新闻报道的“平替”,评论也不是越曲高和寡越好,因为这可能导致相关讨论“冷场”:

  有一些用户喜欢把一些时事政治话题的节奏带得很高深,前面的人一旦讲得太高级了,后面的讨论就不活跃,别人还需要表达什么呢?都没话说了。相反,一些用户的主观感受和“高谈阔论”只能共鸣一部分人,另一部分不会共鸣的人立马冲上来“撕”他,骂战就来了(C2)。

  在社区遇冷时,用户的“暴论”和主观感受偶尔也可以用来“救场”——或登上热评,或被推荐为新帖。资历尚浅的编辑C2还在实习期,就时常被自己的指导老师提醒“手松一点”。这意味着运营编辑不止盯着高深的、专业的评论,用户发表的政见和流露出的情绪,也是流量的助推器。在这类“言论靶子”的助推下,普通用户的表达欲被激发出来,同一篇报道下常常呈现为观点“左右互搏”。尽管一些观点看似与当下主流认知并不一致,但也有很大机会进入社区,获得更高的“可见性”。

  用户“异见”作为新的议程在社区中传播,会带来新的观点、视角和新一轮讨论热点,原本比较集中的意见也被分散。运营编辑此时需要借助技术筛选和人工筛选的方式引导议程,把方向“拉回来”,或者寻找机会把一些“边缘议题”推为“热门”。锐网处理评论的技术机制比较简单:获得100个赞的评论进入热评;热评中被回复的次数越多,原评论的位置越靠前。而人工审核则是在用户“用点击投票”之后,编辑对UGC进行第二重把关。运营编辑C5在日常工作中日均审核100条左右“待推送”的用户评论,将之推荐为新帖,“每天要处理的数量还是挺大的”。总体而言,编辑还是更愿意推荐字数多、经历详尽或者观点鲜明的评论,三五句话的评论偶尔成为新帖文,只出现在社区遇冷时。

  为了更大程度上促进UGC流动,锐网将原本由编辑主导的把关权力部分让渡给用户,让用户参与信息筛选、改写和分发。用户不仅是内容生产者,还充当了内容的“策展人”。锐网的“简政放权”看似比主流媒体和很多自媒体更加激进,那么,将编辑的“责任”和“权力”赋予用户是不是一种冒险?

  运营编辑C4捕捉到了用户习惯的一个微小变化:“有一次读者写了一段长评论,给我们留言:‘麻烦编辑帮我捞出来,标题就用正文最后一句。’”这不仅是编辑与用户长期互动中的默契表现,也彰显了用户从编辑的视角审视、展演自己的产出。另一位新闻编辑坦承,“有一些读者很有水平,特别在航空、军事领域,比我们专业”(B7)。此外,“(有些)读者不仅比我知道得多,还很清楚我们喜欢什么样的新闻和观点”(B2)。

  锐网的用户凭借一套与新闻编辑同频共振的意义系统,强化了自身与编辑的联结。他们基于对网站和新闻报道的长期“监视”,以编辑的视角审视评论的传播价值,将自己掌握的信源、新闻背景策划进更大的知识网络。他们不仅借此成为“话题制造者”,以自己的专业知识扩展了公众讨论的边界,还将个人的判断融入了内容策划。这些做法有可能提升内容报道与公共讨论的品质。

  在被冠以“专业”的基础上,编辑认为“有些用户找的新闻点很妙,比我们找的还要好”(C3)。随之而来的是网站主动赋予用户“推荐”信息的权力。锐网的每一条评论右上角都标注了一个“荐”字,每个用户每天可以推荐三条评论。推荐时需要将评论视为“报道”一般起标题,做出审慎的判断。经删评组审核后,原评论成为一条新帖文,登上社区首页。受访者C2是负责审核用户推荐内容的运营编辑,他认为“网站的机制不仅在于帖子被捞起来,也在于让用户参与打捞”。

  网站把用户纳入“内容策展”,可以“降本增效”。在UGC的第二重流动中,评论不再“寄人篱下”,而是超越“仅反馈”的限制,成为独立的新帖。新帖文开辟了一个新的话题空间。用户的“转评赞荐”看似仅仅是个人的策展实践,但当用户意见汇聚在一起时,可以集体性、选择性地放大某一类声音,形成影响编辑实践的力量。

  UGC的第三重流动——从社区走向新闻版块——凸显出编辑与用户更紧密的协作。UGC跨越评论区和社区,进入新闻版面。用户也随之“入编”,成为常规化的网站内容生产者。锐网用户“入编”并不是真正意义上成为编辑,或者取代编辑,而是在表达观点和与编辑互动的过程中,带入新闻编辑组织报道、筛选信息的标准,同时也扮演更加主动的生产者角色。

  “入编”有时由运营编辑主导,当编辑在社区中发现身处新闻现场的用户时,不仅会将他们的评论推上热门,还会通过私信的方式和用户取得联系,将他们推荐给新闻部门的同事。C4提到几个在特殊时刻与新闻编辑的合作:

  去年(2021年)郑州暴雨,我在社区评论里给编辑部同事找了当地人,让他们去说当地一些民众相互救助的故事。疫情期间我们还找到了一些基层社区的医生,编辑也采访了。

  由运营编辑推荐的用户往往能够补足锐网原创报道中最稀缺的一种类型:现场报道。事实证明这种合作模式产出的稿件远比编辑“闭门造车”的效果更好,“流量大,更容易出圈”(B3)。因此,除了被动地等待UGC送上门来,时评编辑也养成了进社区“挖料”的工作习惯。无论值班编辑、普通编辑还是实习生,都会在找不到新的报道视角时“看看社区里怎么讨论的”(B3)。

  新闻编辑普遍更加青睐事件亲历者和专业人士。事件亲历者是身处现场的新闻雷达,能在短时间内给编辑提供“一手”信息,新闻编辑B3提到,她在阿富汗战争时语音采访了身处喀布尔的中国商人,做了一篇“震惊中文互联网”(B3)的独家稿件。新闻发布后,“十几家主流媒体找我要对方的联系方式”(B3)。B3通过社区挖掘出的用户远不止这一位。在西安疫情封控的第一日,她在社区给一名当地居民发私信,“我问他,你能不能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他写的那些,我们基本完整地发出来了,没怎么删”。

  从合作形式来看,锐网编辑“做稿件”的方式与主流媒体采用UGC似乎区别不大。不同的是,相较于主流媒体拆解UGC,将其碎片化地整合进新闻报道,或将UGC视作消息来源、补充材料,锐网最大化地保持了UGC的原生样态,把用户的“个人见证”当作原装产品“展示”在新闻版面。同时,新闻故事的讲述者走向“前台”,被赋予原创作者的角色,在与新闻编辑的合作中拥有了更大的自主权。这类用户一旦“崭露头角”,就会变成网站长期合作的生产型用户,对自己的稿件有很大裁量权,还可以主导访谈与写作的方向。原创作者的权力在生产过程中被彰显或放大,一方面源于他们处于信息采集的优势地位,另一方面也是锐网让渡编辑权力的结果。

  对锐网而言,如果仿照主流媒体碎片化、偶发式地采用UGC,不仅无法补给编辑部对原创稿件的大量需求,还有可能激化处于信息控制优势地位的编辑与拥有信息采集优势的用户之间的矛盾,使编辑持续地与用户竞争。这种情况通常会导致:新闻编辑凭借着垄断“生产准入”的特权,将用户“挤出”专业生产。相反,锐网让渡编辑权的主要特征是“退到后面去”(B2)——新闻编辑退居生产“后台”,把已经被用户侵占的生产领域,更大程度地向用户开放,而编辑的职责是确保用户的生产行为和生产出来的内容在安全界限内流动。

  锐网编辑对UGC的态度、处理方式比主流媒体更灵活、激进,也比作坊式的自媒体更加制度化。编辑通过“引战”、“调停”、“搅拌”等方式与用户互动,增加评论数量、澄清事实或观点、补充新闻细节。进而将其中优质的内容“策展”出来,延伸新闻话题、维稳评论区。网站更进一步向普通用户开放编辑权,常规化地将用户吸纳为原创作者,推动用户“入编”。

  互动、策展、扩大用户权力,锐网将这一套激进的实践制度化为编辑部的生产常规,直接可见的后果是形塑出一个“键政社区”,使网站和用户的联结更加紧密。更深一层的意义在于,内生于编辑部的UGC变得可预期,甚至被培育,评论区和社区成为供新闻编辑挖掘选题、发掘创作者的“言论池”。这两方面转变使锐网有潜力发展成中文互联网的一个“话语特区”。

  这些转变首先源于外部环境的变化。一方面,2017年新的《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管理规定》出台后,锐网的新闻资质被切掉大半,业务模式和范围都受到了不小的影响。民营身份和侧重时政议题的因素交织,构成了网站的第一重困境。另一方面,网络技术和产品下沉,UGC大量涌现,甚至可以自下而上建构新闻议题,这是无法忽视的另一重现实。锐网由此将在线社区升格为平行于新闻、时评的业务版块,更加重视用户生产。事实证明,社区激发了用户的生产潜能,还连接了新闻编辑和运营编辑的日常生产,反过来为网站“赋能”。从另一家式微的国内论坛跳槽至锐网的运营编辑C3认为,锐网的社区最有价值之处是“依托在一个新闻网站上,网站会给社区输送话题,社区又能创造热点反哺网站”。

  锐网至今已累计百余万注册用户,日活用户逾10万。在微博、抖音等头部社会化媒体垄断用户的趋势下,这个数据能够反映出该社区对一部分网络用户而言意义重大。用户的持续参与扩大了锐网的影响力,也在某种程度上强化、固化了彼此的公众形象。这个形象可以用编辑口中的“调性”加以解释。

  何为锐网的“调性”?一位资深运营编辑指出,“网站里各种话题都应该涉及……但是国际时政这些还是大头,这是基本调性”(C4)。另一位运营编辑对此给出了更清晰的解释:“锐网在中文互联网的形象奠定了我们社区的用户就是一群偏‘左’的人,不像微博、抖音这种国民平台,用户五花八门,我们的用户是有鲜明特征的一群人”(C5)。基于这个调性,网站的报道倾向于发表大量有关西方霸权、经济全球化、“中国崛起”、“卡脖子”等新闻议题,企图激发出普通用户在现实社会中的地缘政治认知、意识形态倾向和情感认同。通过开放、鼓励用户评论,锐网逐渐培育出一个庞大的“时政”爱好者群体,其话语底色是爱国主义、民族主义,且往往带有极端或激进色彩。

  研究者在社区“潜水”时发现,“左”、“右”是各类讨论中的高频词汇。用户既会将它们视为区分个人政治立场的标签,也会将之当作意识形态攻击的工具。与这种“调性”相契合的讨论由此构成了编辑口中的另一个锐网标签——“键政”:

  大部分的用户对一些国际事务、国家政策有浓厚的兴趣,但缺乏具体的概念,更不要说提出理论……大家都只是想进来说句话,就是唠个嗑,键政社区嘛,本来也就是这样的地方。(C5)

  “键政”是“键盘政治”的简称,原本带有几分贬义,用来讽刺“纸上谈兵”却不付诸行动的空谈。但在锐网,它反倒成为用户乃至运营编辑的自我定位和期许。用户栖身于平台社会并在不同平台之间移动,他们自然也意识到了这种差异。譬如,一位锐网用户在社区讨论中写道:

  不同平台的门槛肯定是不一样,我今天发一条上千字的帖子,真得写一下午,想写好了更得花不少时间。但是你在抖音上能写吗?现在还有哪个地方像这(里)一样,一来一回地真诚互动?没有,没有哪个平台这样子了(2023.05.30)

  这段自我表述不仅揭示出长篇评论背后的付出和“劳动投入”,更在与其他平台的对比中展现出锐网的独一无二。长篇评论也与“真诚互动”联系起来,用以凸显锐网的社区氛围。

  但社区编辑政策是一回事,用户在社区内的实践是另一回事。普通用户是否真的会围绕主帖中的新闻或观点展开长篇大论?在社区提供的机制下,无论抱持赞赏还是抱怨的态度,“写小作文”似乎都成为一种独特的参与景观。一位用户在一条帖子下留言:“现在在论坛里,写长文好像变成了一种政治正确,无论有没有这么多话可说,大家都能千字起步”(2023.07.16)。

  这一观感反映了真实情况,还是有所夸大?研究者通过后台评论管理系统检索了2023年8月社区中的全部热门评论(共计12560条),其中近八成(79.1%)评论不到150字。这意味着所谓“千字起步”实际上是一种夸张,但20.9%的较长的评论仍然相当可观。此外,之所以这位用户会产生偏差性的观察,或许也因为长篇评论在社区中更显眼,“可见度”更高。

  锐网的“调性”在传媒制度调整、政经环境变化、组织架构调整和网络技术带来的用户崛起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不仅变得鲜明,更显得独特。“调性”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基于意识形态上的共识,用户围绕新闻展开评论,评论的内容和方向能够与网站的倾向高度呼应。可见,更重要的是作为“话语特区”的锐网,是经由编辑部和用户的协作而构建出来的。

  锐网探索出整合UGC的新策略和独特的价值,这套策略由编辑、作者主导,他们仍然是生产的中心;同时,话语空间的建构和文化资本不仅仅被新闻从业者垄断,用户生产、策展甚至某些特定的程度上主导信息的流动,获得了事实而非形式上的权力。那么,以锐网为代表的非主流新闻机构对UGC的挪用,是否能够真正促进自身实践的改良,或是进一步提升传媒的公共价值?借用新闻编辑B2的话:“用户可以在新闻下面自由地评论,本身有一点点近似于我们说的那种协商民主的初步尝试……这本身就是在公共辩论中形成集体决议的一种方式,至少是这样一种尝试的雏形。”

  主流媒体采用UGC早已呈现出制度化的特征,他们或将UGC处理为消息来源,或将其作为新闻背景,碎片化地整合进报道。但与此同时,普通用户因技术赋权而崛起,积极主动地参与内容生产,却时常被诟病不专业,甚至被贬低为“工业废水”。UGC到底是“废水”还是“富矿”?能否增益新闻报道,或有助于形塑一个具有公共价值的话语空间?从新闻场域的中心向边缘看去,互联网数字媒体给出了不同的答案。本文通过对一家民营新闻信息网站——锐网——的参与式观察,探讨了非主流媒体采用UGC时推陈出新,以让渡权力的形式推动用户“入编”,并最终形塑了一个“话语特区”。

  与主流媒体相比,“锐网”处于新闻场域相对边缘的位置;但是比起作坊式的自媒体,锐网的新闻属性更强,影响力更大,在时政新闻报道方面也展现出专业性和灵活性。锐网重视UGC,不仅表现为将其整合进新闻报道,还转变了UGC原本的新闻“附属品”地位,将其作为原装产品展销;更重要的是,网站向用户让渡一部分编辑权力,使用户更大程度地参与进信息策展和新闻产制。

  为了使用户“入编”,锐网采取了一整套与用户互动的策略。体制外媒体在信息采集阶段存在劣势,编辑面对突发新闻“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锐网编辑通过“引战”、“调停”策略预判UGC的话语倾向,进而下场与用户“搅拌”,在UGC的形成过程中多方“培育”。如此一来,具有公共话语潜能的UGC有机会从评论区“溢出”,流向社区、新闻等新的话语空间。在UGC的流动过程中,编辑的地位向新闻的“后台”转移,变得更加隐匿,其职责是确保UGC在合规空间内流动。在编辑的不断引导下,用户凭借对新闻主题的长期监视、专业相关知识的积累和亲近现场的便利,对UGC展开筛选、评估、改写和分发。用户作为“策展人”“入编”,与新闻编辑共享“策展”的声誉。

  锐网编辑与用户间的互动,并非自上而下控制用户生产,而是通过想象用户、与用户深度绑定的方式,将一套编辑价值观渗透进用户生产的过程。当非专业技术人员、普通用户凭借掌握传播技术和专业知识进入原本仅由编辑主导的生产领域,它们不仅会带着对新闻编辑室的想象和媒体主导的意识形态“做新闻”,有可能重塑传统新闻工作者主导的生产流程。

  因此,吸纳用户“进入”编辑室,事实上并未消解自身的编辑权力,而是模糊了编辑和用户之间的角色壁垒。在用户崛起的态势下,让渡部分编辑权力更能促成双方的深度合作,弱化彼此间的竞争。互动、策展、扩大用户权力被制度化为锐网的新常规,促成了一个“键政社区”和“言论池”成型。社区紧密连接了编辑室和用户,在编辑的积极介入下,用户的内容生产变得可以被预期、培育,用户的生产性进一步被激发。这两方面特质使锐网化身为中文互联网的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话语特区”。

  锐网作为一个“话语特区”,通过编辑生产和用户对新闻内容的再生产凝聚了一批独特而又复杂的用户。这些用户既包括“工业党”、小粉红,政经、科技等领域的从业者、爱好者,也包括大学生、公务员、中年男性等,并还有许多自称爱国者的普通人。如果取其话语公约数,大概能发现,“中间偏左”的意识形态倾向在这个空间中占据主流。用户在话语间流露出的爱国主义情绪、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等,与网站一般意义上的观点性信息生产高度同频共振;网站与用户借由长期互动而相互塑造,形成了更加鲜明、相近的公共形象。

  更重要的是,UGC在编辑的引导和规训下,融入网站的主流形象及话语。这些话语最终落在一个较为安全的言论空间,并由此有机会探索性地对用户言论松绑,从而通过对用户进行预期、引导和培育,塑造出一个中文互联网中独特的“话语特区”。当然,与UGC的“开放”相呼应,这种“话语特区”也具有其内在的“封闭”性,在编辑和用户的持续互动中,强化并再生产出特定的意识形态。

  (孙甜甜:《“搅拌”、策展、“入编”:一个网络媒体的激进UGC实践》,2024年第8期,微信发布系节选,学术引用请务必参考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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